这天晚上，向汀写完作业，站起来伸个懒腰，胡乱做几下伸展运动，又坐到钢琴前练琴。
秦老师的钢琴作业虽然在提高难度上进度挺快，但向汀发现只要老老实实照着上课时妈妈记录下来的要领去练，掌握那些难点倒像超级玛丽闯关。妈妈记录的细碎到哪根手指哪个关节的笔记好比秘籍，不懂秘籍自然得死命，但搞懂要领，多闯几次，不但能通关，有时候还能得到秦老师无比含蓄的点头首肯。
跟着秦棒子上课，即便自我感觉超好的作业最多也只能得到“唔，唔”的点头认可。然而，一想到身后有老师“唔，唔”点头，向汀练琴的心情就会天清气朗，连多年没能搞定的四五指颤音也不再令人‘噜恶了。
心无烦扰，时光轻盈。
最近，每天少则一小时多则六七个小时的练琴时间仿如山涧小溪，遇石绕路，遇坎冲沟，顾不上停留就过去了。在周末或假期，更是耽于钢琴常常忘记时间。
今晚计划里还有英语，再迷恋，也不能由着性子飘琴。合上琴盖，意犹未尽又坐了一会儿，好让满脑子换指呀起伏呀颗粒性呀歌唱性呀慢慢散去。这时间，向汀喜欢翻看那些被秦老师勾了要点、己然越来越多的练过去的曲谱。那份欣欣然的小情绪叫人想起老故事里的土财主一到秋天就天天数着账本上只加不减的存粮数啃窝头喝凉水心里美，觉得自己挺理解那老头。
离开钢琴，到父母房间转了一圈，一眼看见爸爸的IBM笔记本电脑在家，就抱着回自己房间，打开，把《新概念英语》教学光盘塞进光驱。
向朝晖推门进来，见电脑屏幕上一个女老师在讲英语课，关了房门走了。
“汀汀自学英语，你知道这事么?”向朝晖问妻子。丁询询当然知道。“有一段时间了。你的电脑不带回来，她就用我的。书和光盘都是她自己买的。我那电脑光驱不好，老嘟嚷。”
向朝晖一听笑了，说:“那，我以后天天带回来就是。”不管怎么说，女儿自己想法解决功课问题，这是没听说过的事。
刚开学那阵子，夫妻俩曾打算下血本在语数外三门课上请在职老师做家教。岂知一提这事，向汀反应强烈，坚决反对。
“妈妈你想想，学校的老师，哪个不用心教啊，他是有升学率压在脑袋上的!在学校学不好的，在家里照样学不好。家教么，他不担心升学率，我初中时你们请那么多家教，请问管用么?”说完一想，不能这样对母亲说话，就缓了口气往回找，说:“当然也不是一点作用没有。但是，关键还在自己，对吧妈妈。”家教这事就搁下了。
之后，丁询询每天提着一颗心，不动声色每晚查看女儿作业。没几天就发现向汀写作业可比初中轻松多了，而且和她谈学习也不再是件难事。丁询询有些想不通。可着全中国的孩子，只要进了高中哪个不是上满发条连轴转啊。怎么自己孩子反倒轻松呢?是学习能力一夜之间出现奇迹?还是艺术生课业比普通高中生要轻?
这边正为女儿的状态不得要领，那边向汀带回通知，学校要开家长会了。
自打向汀上了初中，家长会就是一个精神负担。直到女儿初三，丁询询才恍然“认清形势”，确知凡“差生”家长，会上必有三项待遇。
一是被无视。好消息只与占总数20%的优生相关，其他人均不在被关切之列，何况差生。
二是被轻侮。这轻侮总是用赞扬表达出来。比如贾妈会说，我们家长都是社会精英，工作忙，在家时间少。但是你在单位一言九鼎，那么咱回到家里也该发挥一点精英作用。否则，父母再精英，孩子是差生，这也不大好吧。
三是被承担主要责任。俗话说，好哭的孩子有奶吃，这招作为策略不知何时引入了家长会。一个老师，管着七十几个孩子，根本不可能照顾到全体，尤其不可能为了一两个差生听不懂就让全体同学陪着浪费时间，“真是作不完的难啊。请家长们一定要担起这个责任，在课外多给孩子吃一吃小灶，把进度赶上来。”声泪俱下加掏心窝子，让丁询询每每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沉重归沉重，若为此不去开家长会，这便是一桩罪过。
10月的天，正值仲秋。下午五点半，西斜的阳光明晃晃穿过树梢、走廊和玻璃窗，照进教室。丁询询坐在高一一班自己女儿的座位上，翻看桌上几张近期试卷，竟然没有初中常见的二十几分三十几分!再细看，最差的六七十分，好一点的七八十分甚至九十分都有。心里一阵欣喜。
叠好试卷，打开自带的本子等待开会，却一眼瞥见女儿同位的家长也在看她孩子那一螺卷子。嚷!那卷子，一张一张不是一百就是九十多!
“嚷!你家孩子，真棒!
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才抬头看看女儿同位的女家长，心想这应该就是何奇的妈妈。
平时饭前饭后向汀喜欢跟在妈妈身后，一边搭手帮着收拾，一边把学校的好事坏事讲给妈妈听。所以丁询询早就知道何奇生活在单亲家庭，有个女强人母亲，还知道这位女强人平日管教女儿极严。
出于礼貌，丁询询问道:“您是何奇妈妈?”
“对，我是。是向汀妈妈吧?”对方一开口，丁询询就好似见到自己公司那些个女老总，神色语气果然强人气质。丁询询微笑点头刚要开口请教一二，班主任周惆推门进来，走上讲台。
“各位家长，大家好!非常感谢各位家长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参加家长会。”一身棉麻质地红衣黑裤的“中国风”打扮，使年轻的周惆气韵生动。端端正正站着说完这句话，周惆转身打开挂在墙上的电视机，荧屏上出现了教导处主任常老师主持会议的画面。
原来，今天只是高一的家长会。
电视里，这位教导处主任先解释为什么这么早就把家长请来，那意思无非是学校和家长从学生高一就要做好沟通，减少学生成长中的被动。
然后报告上届高三生的高考结果，最后的录取比例再次突破900/n。此话一出，丁询询身后响起一阵窃窃低语。
最后，对这届高一新生在音乐美术表演几个专业的教学安排作了大概说明。
也就十来分钟，电视讲话结束了。
周惆关掉电视机，主持自己班的家长会。
“根据学校对这次家长会的安排，我们先说第一件事，就是希望各位家长真正了解艺术生的学习内容。换句话说，不要以为艺术生的高中生活很轻松。这个观点会导致我们放松对孩子的日常关心。艺术生高考失利，有的表面上是临场发挥失常，但是最真实的原因一定是准备不足。”
周惆册着手指，罗列学生在三年中要准备的功课。“我们这个班的文化课方向是艺术文。文化课在文理分科前共有语数外和历史地理政治物理化学生物，加上体育共十门课，这些课程都要掌握，因为要会考。各位家长也知道，过了会考，才能有高中毕业证。专业课方面，我们有钢琴声乐视唱乐理和形体一共五门课。到了高三，根据学生所报的具体专业，还会有更细分的专业课，两块加在一起，怎么也得二十几门课。”
教室里一片沉默。
“所以，音乐专业的艺术生，高考任务其实相当繁重。不清楚这一点，不充分安排时间的话，对孩子三年以后上考场那是相当不利，所以学校才会这么早请家长们来，尽早说明情况，尽早采取措施，为考生争取时间。”
周惆又把三年中需要把握的时间节奏一一告诉家长。家长们像学生听课似的低头刷刷往本子上记。
见大部分家长抬了头，周惆才接着说:“第二件事，关于家教。我知道我们有些家长给孩子请了文化课的全科家教，这次摸底我们也有孩子考得非常好。但是，我们要告诉家长们，艺术专业的高考有它自己的规律和要求，假如我们按照普通高考的方法指导孩子，结果一定适得其反。
“学校的建议是，在文化课方面请家长们相信学校。只要跟上学校的进度，把课堂要求掌握的知识点学扎实，就足够了。毕竟艺术专业高考的本科提档线只在三百分上下，最高的录取分也就是五百多分，绝对没必要往六七百分使劲，那样耽误专业训练，得不偿失。毕竟我们孩子中的大部分是因为热爱艺术才来我们学校的。”
说到专业课，周惆表示不反对请家教，“毕竟社会资源优于学校的现有资源。只是即便请了家教，也要督促学生按时完成学校要求的各项练习，这些练习都是有针对性的。同时，凡是请了专业家教的，我请家长或者通过你们孩子通报我，不为别的，我会在上课方面协调配合。”
不知谁在后面喊了声“好”，接着又有人鼓掌。周惆伸出双手示意不必这样。教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周惆开始讲第三件事:“关于化妆和发型问题，我认为不是一个私人问题。”
原来，开学不久就有女生浓妆艳抹来上学，从讲台上看过去，一片素面中那张色彩缤纷的脸煞是扎眼。当天周惆就把浓妆女孩叫到办公室劝说了一阵。这女孩，就是纠集外校孩子到校门口打了向汀的那个赵萍薇。
那天赵萍薇从办公室出来就去了卫生间把脸洗了。但周惆没料到自己那么恳切的谈话，那效果只维持了两天，第三天赵萍薇又是一脸脂粉来到学校，不过这回是淡妆。
尽管作为班主任周惆看到自己的威望脆弱成这样心里很是不悦，但回到办公室翻翻成绩单，发现赵萍薇各科成绩其实都不错。准确地说，这是一个成绩均衡的孩子，包括专业课在内所有科目都在七十到八十分之间。看到这些，周惆阴沉的脸慢慢松弛，呼吸也平稳下来。
课间，周惆回教室把赵萍薇叫出来，皱着眉头却带着微笑问怎么回事。
这次，赵萍薇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刻答应去洗掉，只垂着眼皮细声说:“老师我从小肤色差，有心理障碍，出门不化妆就不敢见人，就影响上课。老师我保证只化淡妆还不行吗?”
见赵萍薇那么低声下气楚楚可怜，周惆又诧异又踌躇，谈话一时僵住。
本来低眉顺眼的赵萍薇悄悄抬头扫了老师一眼，仿佛看到阴转少云的天气，立刻说:“我保证，只化淡妆。”那音调也立时拔高了一个五度，说完转身跑了，把周惆晾在那里。
不料默许了赵萍薇，班里的彩妆面孔居然日渐其多。周惆挨个儿找这些彩妆女生谈话，要求她们遵守校规素面上学，至于放学离校后愿意化什么妆，老师不干预。如果做不到，将在家长会点名，再不改，按违纪处理。
“你能想像吧妈妈，这几个人对老班的话置若阁闻。她们不但化妆，还把头发也弄造型，今天是烟熏妆，明天是晚会妆，还有什么白领妆派对妆，几个人还讨论着每天变换主题呢!老班管不了她们，我这纪律部长也只能做个记录。”就这些事，向汀也跟丁询询说道。此时在家长会上，丁询询倒是想听听班主任怎么处理这种事情。
在丁询询身后，有个女人就像赵萍薇经常悄悄眼看向汀那样一眼一眼扫着丁询询。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赵萍薇母亲。赵萍薇母亲知道向汀，全因为赵萍薇惹的那档子事。
前些日子，学校把向汀希望这事“算了行吧”的态度告诉派出所。派出所尊重当事人尤其受害人的意见，同时考虑到是未成年人，应以批评教育为主，就把赵萍薇和她妈一起叫到派出所，好一顿熊批。赵萍薇爸爸打牌玩钱，上了赌桌就下不来。但凡赵萍薇的事一概由她妈出面。
岂知赵萍薇和赵萍薇母亲与大明湖路派出所这位警察，根本就是从小打交道的“老交情”。这警察早先是江城路派出所的片警，赵萍薇搬家之前住的前帝馆街恰好就归他管。
赵萍薇出生之后，爷爷奶奶嫌恶是个“‘头，对这母女冷言恶语不待见。赵萍薇妈妈为女儿生活前景担忧，便拿女儿当儿子养。三岁上幼儿园之前，穿男孩衣服，玩男孩玩具，像男孩那样当街打架撒野甚至随地大小便。然而毕竟天性难违。更因赵母一向浓妆，等于每日为女儿示范。幼年的赵萍薇在街上疯够了回到家中便拿着母亲的眉笔唇膏在自己脸上涂鸦，弄到最后，没把女儿养成假小子，却真真养成野“‘头。
那天在派出所，赵萍薇母亲虽然也很生气，但除了对向汀傻帽兮兮不与追责让女儿免于处分而感到万幸之外，其他的事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当时也觉得应该带上赵萍薇去给向汀及其父母道个歉，可赵萍薇一听，便说要去你自己去，打死我也不去。
“薇薇你以前认识向汀么?”警察问。
“干嘛要认识?不认识。”赵萍薇话软气硬。
“既不认识，为什么要惹这事?”警察追问。
“讨厌算理由吧，她凭什么一身名牌耀武扬威?”赵萍薇的耍赖却让警察警觉一下。
“你是讨厌她还是讨厌她的名牌自行车?”一句看似突兀的问，把赵萍薇惊骇得一哆嗦。
“薇薇我这么多年不见你，你怎么就没点长进?别的不说，向汀的宽宏大量不跟人记仇，你就得好好学。要不然就这两档子事，你一开学就得记大过，三年背黑锅，你对得起你妈么?薇薇你给我记住，再有下回，从我这里先不饶你，你听到没有?”警察似挑明未挑明地厉声训斥。
原来开学那天早上，赵萍薇一见向汀那辆山地车就头皮发麻心气不顺，根本没看清骑车人什么样，就借着自己高超的骑术，冲那山地一个别子倒过去。“活该!谁让她骑那么一辆车。”对这事，赵萍薇一直这么想。
之前，赵萍薇也有辆山地，巧的是和向汀那辆一模一样，只可恨好赌的爹硬是把那漂亮车弄去卖了。这都快一年了，母亲也给买了新车，可赵萍薇一想起这茬还是愤愤不平。
在盛怒的警察面前，赵萍薇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只心想自己和向汀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赵萍薇、黄小鹏、姚娇、孙静妹、李妍、翁亢亢的家长，请会后到教导处办公室去一下。”周惆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又说:“我的联系方式我们同学都有，如果家长有需要，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散会。”
丁询询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己经七点半了。
动作快的家长一拥而上把讲台上的周惆围在中间，里三层外三层活像半颗超大松果，一个个往中心方向伸着脖子，询问自家孩子情况。
丁询询见自己靠不上边，便收拾起本子笔和女儿的一螺试卷，坐在那里没动。
何奇妈妈也没动。丁询询以为她也在等老师，就主动搭话，说:“何奇真是聪明孩子。”
“何奇智商其实很一般。从初二起我就给她请全科家教，都是退休的优秀教师。”说着，何奇妈妈看了丁询询一眼，严肃中露出几分神秘笑意，说:“刚才周惆说的，就是我。何奇的中考成绩可以上实验，可这孩子，就是喜欢钢琴，我拗不过她。”这话里丁询询听出无限惆怅。
刚要开口，却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径直到她们课桌前，小声对何奇妈妈说:“何总，车停院儿里了，我看这会车少了，走么?”
原来她在等司机。
围着讲台的家长陆续离开，周惆也迈着步子一边说话一边缓缓向门口移动。丁询询忙离开座位，快步上前。
“你好周老师，我是向汀妈妈。”丁询询说。
“噢，你好!”周惆站定，等着丁询询开口。
“周老师，我家向汀，在学校，还好吧?”丁询询发现自己并未想好要问什么。
“向汀么?”周惆好像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一会儿，才说:“向汀，这个孩子非常好。”
“什么?”丁询询仿佛噎住，怔了片刻才又问:“她在功课上有没有需要我们配合的事情?”
周惆却继续接着说:“向汀这个孩子，品德非常好。教导处常主任对她评价很高，说这是个有责任心有能力的孩子。”
“什么?!”在家长会上听惯差评的丁询询，对这种回答完全没有准备，不由得怔在那里。想想，又问:“她，在功课上，需要怎么提高呢?”
“对，文化课方面向汀确实需要一个提高。”
这才对。丁询询觉得回到主题，心里踏实些，继续问:“需要家长做什么呢?”
“目前向汀的功课还差一截，不过问题并不大。她的全面提高计划只需要把重点放在学校教学上，我感觉三年以后达到本科提档钱应该没问题。家长只需要督促完成学校作业就好。”
“向汀的同位，何奇，成绩那么好，她俩差距那么大。这个差距，有可能缩小么，我的意思是向汀能提高到何奇那个水平么?”丁询询终于说出这个想法。
周惆很快答说:“不要比，向汀妈妈。艺术生与普通高中生的不同就在这里。大家专业不同，报考学校的招生情况不同，还有学生潜在的天分也需要在考场上现场表现，这也是一个很大不同。何奇确实是文化课专业课兼优的学生，但据我观察向汀对音乐的感觉也属于很有特点的一类。家长要做的，是提前和孩子一起确定报考专业和学校，然后有方向地去努力。”
从教室出来，丁询询来到操场钻进自己的车，好一会都没动。
她平生头一回真实体验到找不着北的感觉。
“怎么能如此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黑暗里，丁询询迷路似的困惑着。
孩子还是那个孩子，上半年还是“很差”的差生，下半年怎地就“非常好”了呢?古时候私塾没有学籍，有能力送孩子念私塾的，大概也有能力千百众里寻良师。孟母三迁，不就为给儿子找个“知书达礼”的学习环境么?孟柯如果生在当今，怕是光学籍这点事就得把他拴死在“近于墓”、“近于屠”的地方当差生。孟母之伟大，就在于对“跟谁学”这件事理解得无比深刻，难怪现在有的家庭宁肯搬家也要让孩子中途转学。
丁询询坐在车里胡思乱想一阵，抬头一看，哎哟，操场上空空如也，只剩自己了，赶紧发动车，起步回家。